还是一个临床的故事,想写下来有很久了。那是我当住院医第一年的时候,距离现在已经有8年时间了。

他是一名特殊的患者,他的家人都叫他“大丰”,40岁,因为胆道结石住院。说他特殊,不是因为入院的诊断,而是因为他的智商,只有2岁孩童的水平。因为难产,“大丰”出生的时候发生了胎内窘迫,简单来说,就是缺氧时间过长,导致脑部发育迟滞,从而影响了智力的发育。除了智力异常,“大丰”的行为能力也发育相对缓慢,入院的时候需要家人搀扶。

办理住院手续的,除了大丰的妈妈,还有比他小5岁的弟弟,他的弟弟远比他要幸运的多,当时承包了一家叫“BergerKing”的快餐店。

大丰的母亲将近7旬,满头白发,个子不高,走起路来,缓慢而坚定。我第一次走进病房的时候,她正在喂大丰吃香蕉,大丰也是一脸幸福的表情,不时的还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大娘,早晨还没抽血呢,不能吃东西。”我笑着说。

大丰的母亲看到医生来了,就放下香蕉,不好意思的对我笑了笑。

“我是V大夫,是大丰的主管医生,向您问一下他的情况。”

“就问我吧,他只知道疼的时候喊叫,还有就是拍肚子。”大丰的妈妈边说,边指着大丰,大丰也回报以憨憨的笑。

和一般的胆道结石的病人症状区别不大,只是因为不能像正常人一样表达,导致大丰的病情没有得到及时的诊断,住院前因为反复哭闹和发烧,同时不停的拍打肚子,都按胃肠炎处理了,这次是因为高烧不退,直接住进了急诊,B超检查才发现胆囊和胆管内多发结石,而且因为有一颗石头正好卡在了胆囊和胆管连接的部位,回不去又排不出,引发了炎症,反复的炎症又导致了化脓,才表现为发烧。从专业的角度讲,这种特殊的结石引发的疾病,叫做“Mirizzi综合症”,可以导致很高的死亡率。大丰是在急诊输了好几天的强效抗生素才控制住了发烧,但除了手术,没有能够根治的办法。

单从病情上来讲,手术并不复杂:切除胆囊,排空结石,放置一根胆道支架T形管,过上3个月再进行胆道造影,如果显示结石已经排除干净,就可以拔除支架管了。但对于大丰来说,困难要更多一些。

首先,交待病情本身已经不可能,更不用说交待清楚了,只能和家属签字,而大丰只需要按手印;其次,手术前和麻醉清醒后的配合,对于医务人员也是个挑战,因为那个时候是在手术室里,没有家属;另外,这个手术后最重要的工作,就是保证T形管的通畅和安全,这里的安全是指在术后短期内防止被人为拔除,否则就要重新开刀放置,而这后一点对于大丰这样的病人来说,要做到是非常难的,因为放管的部位疼痛感会很明显,有自控力的正常人都可能在睡觉期间或是下地活动时,因为疼痛或不小心将T管拔出,更不用说大丰了。所以,对于这一点风险,在术前,从主任到住院医,都在反复和家属强调这一点。

大丰的母亲则显得非常镇定,只是在反复确认一件事情:不做可以吗?

“当然是做了好,顺利的话,以后就再也不用担心了,不然反复发作的急性化脓性胆管炎会致命的。只是您儿子的情况特殊,术后发生意外的风险要更大一些,所以必须交待清楚。”我严肃的说。

“那就做吧,不做也不行啊!术后我会看紧一些的。”大丰的母亲答复的很坚定。

“术后要是担心看不住,可以把手绑在床的扶手上。”

大丰的母亲没有回答。

手术如期进行,准备工作很充分,所以过程也比较顺利。

第二天我早早的到了病房,看到老人正在洗漱,满脸倦色。据同屋的病友说,当天晚上,大丰的妈妈在床边陪坐了整整一宿,眼睛都没离开过那根管子,还不时地用毛巾润湿着儿子的嘴唇,边润边安慰着昏睡的儿子,在她心中,他永远都是2岁。

因为大丰的弟弟有门店要打理,所以白天请了一个护工,而大丰的母亲完全没有回去休息的意思,就是在旁边的陪护床上躺着休息,偶尔小睡一下,睡前对护工千叮万嘱,一定要看好管子,大夫说的。

第二天晚上,老人仍亲自陪护,因为夜间比较安静,分散病人注意力的东西少,所以病人主观的疼痛感会更明显,引发的躁动情绪就更不容易安抚,意外也就更容易发生。

这样一连就是5天。到后来,大丰的疼痛感稍微减轻一些,躁动也基本没有的时候,晚上才换做护工看管,可老人仍旧不离开。她怕大丰夜间醒来看不到她会害怕。

术后10天的晚上,大丰的弟弟来看望他,我正好值班,因为好奇,就向他打听了大丰这么多年是怎样生活的。因为比较熟,他也毫不隐晦的和我在办公室聊了起来。

“别看我哥这样,可我妈从来没有让他受过一点委屈。我爸在我刚懂事的时候就没有了,就我妈拉扯我俩长大。”大丰的弟弟声音偏高,略有些激动。

“是啊,一个身体不断成长,却永远是两岁的孩子。老人家这几天确实辛苦了。”我附和道。

“何止是这几天,我妈可遭了不少罪!可大夫你说,除了养着,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人都生下来了,送是送不出去了,扔了也犯法啊,再说我妈也舍不得。”他一边说,一边叹气,“只是苦了我妈,一辈子都被拖累。”

当时的我,不知该说什么,只有沉默。

“医院怎么说?”过了一会儿,我又问道,问完又有些后悔。

“能怎么说啊,难产啊,那个时候,医疗条件又差,发生这样的事情,只能接受。”说完他又叹了一口气。

“我从来没问过我妈当时的情况,怕她心里难受,”他又补充道,“可一直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啊!我妈也不能陪他一辈子。”

这时候,大丰的母亲按了呼叫器,我们就一起走出了办公室。

天有不测风云,在术后2周的时候,就在大丰即将出院的前一天周末,大丰出现了消化道大出血,考虑原因可能为“应激性溃疡”。

当天早晨,大丰一直拍打着肚子,嘴里一直说“疼,疼”,老人就把便盆放到了他的身下,一阵恶臭之后,排出的却是暗红色的血液,而且一下就拉了半盆,至少是ml以上,之后就开始排出鲜血,大丰的血压急转直下,逼近休克,直接进入抢救流程。因为出血量非常大,病人随后又出现了吐血的状况,豆腐一样的血块不停被吐出,尽管升压药,止血药一齐上,输液并没有停,可出血并没有缓解的趋势。

“谁是委托人,老人还是弟弟?”主治医师问我。

“是他妈妈!”我一边开配血单,一边头也没抬的回答。

一般这种情况下,医生就会和病人家属就下一步抢救的原因和意义进行紧急谈话和签字,同时还会告知最坏的可能,并依据患者家属的要求,决定下一步的抢救措施:包括进重症监护室,急诊手术,气管插管以及心肺复苏等等。

上级医师和大丰妈妈及弟弟的谈话我没有参加,只是看到大丰的弟弟先把上级医师拉到一边,说了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老大夫回来了,对我说:“维持现有治疗,尽快输血,暂不送监护室。”我抬起头看着上级医师,一脸困惑。

“他弟弟要主动做‘坏人’。”上级医师继续说。

我明白他弟弟的意思,联想起几天前的谈话,我竟无话可说。

“那老太太的意思呢?她可是授权委托人。”我问道。

“老太太就说赶快救。”上级医师回答,“大丰目前状况还可以,等会儿血取回来赶紧输上,依据情况再和他家人谈。”

取血的路上我心里很复杂,甚至一度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加紧脚步,还是应该有意的放慢一些,但责任还是让我很快的飞奔而回。

一连两天的周末,在抢救中很快过去了,输血后的大丰,病情逐渐趋于稳定,吐血停止了,大便也逐渐恢复了正常的颜色,抽血化验的指标也提示,没有活动性出血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整整两天,老人都没有离开过儿子一步,也没有因为焦虑而不停的询问病情,只是安静的照顾着儿子,配合着护士的工作。在扎输液的时候不停安慰着大丰,帮助护士翻身,擦洗;有时候,还会和大丰说说话。

我非常好奇和惊诧于一个母亲竟有如此的定力,于是就又找了个机会和老人聊了几句。

“您这么多年都是这样一个人照顾他,从没有觉得麻烦吗?”

老人看着我笑了笑,说:“你一定没有孩子吧。”

“我说句话,可能有些直,您要是不爱听,就当我没说过吧。”

老人仍旧微笑着。

“我觉得,大丰能活多久,真的是由您决定。您要是哪一天没有了,那他也就走完了。”这话我不知道能再怎么委婉了,所以说的时候也非常紧张。

原以为老人会像之前一样不说话,但出乎意料的是,她很快的就回答了我:

“是啊,小V大夫,你这是实话,我怎么会不爱听呢?”老人仍旧笑着说,

“其实我们家老二的心思我是明白的,那是心疼我这个当妈的。可作为妈,是哪个都放不下呀。等你有了孩子,就会明白,付出一天是一天,何况我都养了大丰40年。等我到快没的那一天,他的罪也就遭到头了。但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是我儿子啊。”

很快,大丰到了出院的日子。那天,大丰很高兴,一直拽着妈妈的胳膊,嘴里不停地说“家,家”,看着一个成人在妈妈面前撒娇的场面,让人忍俊不禁,却无半分苛责。他的妈妈和弟弟送给病房一个大果篮,以表感谢,却不知道,身为医生的我其实得到了更多。

我没有想像过,也无法想像,当年得知儿子将不得不终身弱智的时候,作为母亲是怎样一种心情,那是怎样一种让人无法接受的残酷。可面对现实中的大丰和他的母亲,我感到了另外一种震撼,来自母爱的震撼。是的,作为母亲,大丰的妈妈没有把儿子的弱智而归罪于他人或是自己,也没有不停的抱怨命运的不公,而是默默的接受了,选择把他当作正常人一样抚养长大。

这才是世间最为平凡,也最令人敬畏的奇迹。

是的,母爱,有时不完美的,但这一点都不妨碍它的伟大。

愿天下母亲幸福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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