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治疗白癜风医院那家比较好 http://pf.39.net/bdfyy/bjzkbdfyy/

江苏的兆南是被当下散文界严重忽视的一个实力作者,她的散文在叙事的力度和现场感方面,有着不俗的表现。《村长之死》直击当下的乡土现实,剥离了惯有的泡沫,带着极大的悲悯去写人心和人情。荷尔德林曾经说过,谁曾想到过那深刻的,谁便爱那最现实的。诸君可以参照。

——主持:楚些

村长之死

兆南

第一次见到村长时,他正往院子里走,腋窝下夹着黑公文包,嘴里叼着烟来不及点上忙着给邻居们散烟。村长说少吃两顿饭没事,但一天没三包烟活不成,这还不包括别人敬他的烟。

村长的嗓子像破锣,伴随着咳嗽,声音是从胸腔里爬出来,喉咙口似有个盖子罩着,从满嘴黑牙后面发出的声音闷闷的空声。看到他抽畑,村长老婆忍不住要说:这几十年抽掉的烟堆在一起能成山,嘴皮子说得长茧了,就是不改,拿自己的命当儿戏,跟谁有仇似的,哪天抽死了拉倒。村长拿眼睛瞪她:又不是花你钱买的,你要真花钱买烟给我抽,眼珠子还不得滴出血来,反正不花钱的烟不抽白不抽,一天到晚不操心就难过。于是老婆嘴一瘪,不再作声。

隔着窗户,在楼上都能听到他的声音。村长在邻居们面前吹嘘自己整天比国家主席还要忙。村长听邻居说我在镇中村陪孩子读书,邀请我去他的公司参观。

村长家开的光学元件厂一百多名工人,厂房不大,设在村子里的一个小河边,每天都有来自全国各地的订货单。如果没有特殊的事情,村长通常上午去厂里去忙一阵子,午饭后也不回家,公文包一夹,准时出现在镇中心棋牌室的麻将桌上,到午夜时分我去学校接孩子放学,会经常听到他爬楼梯咳嗽吐痰,破锣的嗓音在楼梯间回荡,听得人心里直发紧。

村长家办的厂,由标准的三八、六一、九九部队(妇女、儿童、老人)组成,他们每天坐在河边的小房子前剥从世界各地弄回来的废弃的电器元件,这些外国人不要的东西,里面五花八门,样样都有。冬天还好,夏天气温高,恶臭引来成群的苍蝇,熏得头昏脑胀,不停淌眼泪水,也没功夫擦一下。来村长厂里分拣这些洋垃圾的人很多,不少是外地人,刚从学校回来的小年轻,也有半大的孩子,不需要技术,坐在那拣就行,拣一天工钱四十块。有两个年轻的妈妈把才学步的孩子带到厂里,那些苍蝇盯了小孩子一头一脸,孩子饿了,妈妈连手都来不及洗,抱在怀里喂奶。清洗过的电子垃圾的脏水顺着水渠淌入稻田里,下大雨的时候,稻田里水满了,流进河里。村民们说这条河好多年都见不到一条鱼,那一带的河水不再清,泛红,沟边原来的一些草神秘地死去,树奄奄一息。村长不在的时候,女儿女婿在厂里盯着,没一个人敢偷懒。把分拣出来的零件泡在洗涤济中清洗干净,再回笼加工,贴上不同文字的洋标签,包装得漂漂亮亮的拿出去。别看不起这些不大点的小东西,照样卖高价。它们经过不同人的手出口到国外去,还真是应了那句话:从哪来的到哪去。早些年做这些生意的人早就发财了,开始做更大的生意去了,现在他们走的都是人家的老路子,做这样的生意也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他一家在做,现在做生意不管做什么行业,能赚到钱就行。工人们私下里谈:这狗日的村长,看他长得有三拳高,像个活土匪,他说自己只读过小学一年级,但做正经事时能说会道,能写会算;赌吃嫖歪七歪八的事样样俱全,村里人闲谈说到他胆大:天不怕,地不怕,除了皇帝他就是老大。在他家打工的人埋头弓腰苦干一整年,同样是人,收入与村长比差十万八千里。村长每天公文包一夹,从镇上到县里东游西逛,比公家人还自在,每天西装笔挺,数钱数得手抽筋。工人们说人比人,气死人,这年头,说到最后,长叹口气:唉,人家这辈子投胎投得好。他们把一切都归罪于命。

镇中心的一大片田早几年被开发商征用建了几幢楼,本来有六层高,后面的人家说楼房挡住阳光,死活不让建。六层楼的地基,钢筋用的全是粗的,不得已只建了三层。村长第一个在镇中心的村子里买了房子,五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各自在县城买了房,老家胡庄村还有一处宽大的宅院,现在的厂房原来是村里的空房子,他弄来开了厂。年9月的秋天特别短,稻田里的水还没干透,眼睛一眨的功夫,小镇中心北街曲塘中学门前停满了从全国各地来的收割机。村长和他们谈好价格,收一亩田八十,当场结清。村长从家里拉电线,五百瓦的电灯泡用竹杆子挑在稻田中央,准备一场夜战。

谁知道收割机开到田边时,人家不肯收,说稻田东一块西一块不成型,田埂多,机器难转弯,耗时耗油,加上许多稻子倒伏严重,给收割增加了难度,每亩没有一百六,说什么也不肯收。收割机边上围了一群人,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收割机始终没动起来。

在田边候了大半夜的村民死活不放收割机走,双方僵持不下,在田边大打出手,海碗粗的柞木棍子砸下去,收割机手的头血流如溪,胖婶扯开嗓门把村长从牌桌子上拽到田头,一场风波在村长的三寸不烂之舌下很快收场,最终以一百二一亩田谈拢,从下半夜一点钟开始收割,三台收割机同时开工,天亮前,全村的稻子一齐放倒,谷草分家,这次要不是村长周旋,恐怕还收不上来。次日,天降暴雨,好险。村里人先是当村长面狠狠夸了他一顿,在他转身离开后又往死里骂了一顿。

收到最后一家时,那家人心慈,准备了些包子给开收割机的人吃,累了一夜,两眼血丝,浑身脏得像泥狗子,那个头被砸破的人头上绕着绷带也没舍得休息,他们在临走时告诉那家人,村长这狗日的真黑心,本来说好不抽头,最后每亩还是被他抽二十块头钱。村民们忙了一整夜,反正稻谷落袋为安,一亩多花二十不再计较什么,要是夜里不收上来,天亮后的这场雨,稻子弄不好就烂在田里长芽。收割机是村长找来的,没人敢跟他呲牙。

从夏天开始起,村长总是感觉到前心连着后背心针刺样疼,起先以为是胃疼,只要上了牌桌子,就顾不上疼这档子事。后来疼得急了去私人诊所拿点胃药吃,好转后继续忙他的厂,照例每天下午和几个牌搭子一起搓麻将,一直忙到年根,他的胃病时好时差,也没有人发现村长那时候脸色有什么异样,只认为发青黑色是在外面太阳晒多了,夜里少睡眠的缘故。

村长春节前后特别忙,胃疼加重,医院,他硬是撑医院做检查,在医院的走廊里等报告时,村长说自己的腿软得如两根面条,进进出出的医生,白色的身影晃得他头发晕,如同站在烈日下的断头台上,在等待医生这个判官的问斩。医生在村长的CT报告结论一栏上龙飞凤舞写着一行字:胆总管实性占位病变,考虑Ca(癌)转移可能,待查。村长去年曾送一个亲戚住院,亲戚的报告上就写的Ca,没过几个月户口就给注销了。报告上的字他虽然不能全部懂,但知道Ca是个什么东西,难怪自己吃了那么多胃药都止不住疼,特别是后背心的疼一天比一天紧迫。医院回到家,村长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会得恶病,回来的当天,疼像棒槌一阵比一阵急骤,敲打村长的后背心。村长在家捶胸顿足,嘶吼声整个单元都能听到,他把头往墙上撞,这样的检查结果于他如同世界末日。折腾了整整一夜后,第二天起来身子瘫软如烂泥,二两劲也提不起来。村长说自己娘老子死都没这么大哭过,那一夜泪把枕头都打湿了。六个孩子有各自的生活,个个忙生意和小家庭。村长一个人去了上海,医院,医院的设备太差了,弄错了。医院很快确诊了他的病,医院诊断的结果一模一样,而且更严重,癌已长到拳头那么大,如果手术会牵连到上百根神经,进了手术室的门,有可能会站着进去,横着出来。村长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回到小镇,把六个孩子召集到家中开会,开始交待后事。

从上海回来后,村长像换了个人似的,不再夹着他的黑公文包脚步匆匆,厂里的事不再过问,时刻背着胆总管上的那个定时炸弹,骑着电瓶车在镇周围的村庄里走亲访友,在乡亲们的一片唏嘘声中感慨自己的一生,把平时埋在心里的话统统都掏出来说一遍。

自从家里办了厂,整天忙厂里忙社会上的各种交往,几乎忘记了田野,这些他曾经奋斗过的村庄,现在已变了模样。有些田里长得很茂盛,有些田里长得稀稀拉拉的,这些长得丑的田一定是家里没劳力了,村子里的小产权别墅盖得越来越多,四十几万一套,还没法领到产权证,哪天再拆迁就拉倒了。那些开发商一个个像狼,村里拨给他们的田壮得像小伙子,地力很大,都是村里风水最好的地,他们把价格压得一低再低,建出来的房子一套就是几十万,那些被赶走的村民也不知道到哪儿落脚去了,小产权房大多被有钱有关系的人低价吃进了。可悲的是一些村民以为从此不要再种田了,住进楼房从此可以享福了,以为靠拆迁发了一大笔横财,从此可以高枕无忧。他们只看见了鼻子尖上的一点利益而已,等到子孙这代会怎么样?能往这上面想的人很少,实行这些政策的人不是不知道结果,他们只是一帮无利不起早的家伙,都是睁一只眼闭一眼,用少数人的意志让多数人服从。他们也和他一样,在城里买了别墅,在乡里置办了产业,早把自己的后路安排妥了。在拆迁和村民谈判的过程中,比如本来可以拆万的房子,最后只给被拆迁户万,甚至还少点,扣下来的给他们这帮人瓜分了,反正所有参与的人或多或少见者都有份。谁都知道经手的不穷,从上面到村里,鸡蛋经过那些人的手后,都会小一圈,更别说白花花的补贴款,谁见了眼珠都会发红,惦记得心里发苦。

还有那些冒着黑烟的化工厂,在城里开不下去了,全跑到村镇周围来开。镇周边的村庄能开发的全开发了,不能开发的用围墙一圈,竖了块蓝色的大牌子,上面是近六万平方米的农贸市场规划图,可是牌子竖了好几年了,还是一片荒地。许多村民“违规”在这块公家的地上偷种了些麦子和油菜,没多久就可以收获,推土机又开来,把春风荡漾下的青苗一股脑儿全翻进了泥下面。说招商引资什么项目,这一空又是三五年。弹丸大的小镇,真的需要这么大的菜市场?还有周边弄万顷良田的,整村一锅端,弄不懂的是:天下从来只有借地建房,没见过拆屋让地的。

村长在田边走得越远,那些人和事就跑到他眼前,搅得他脑仁疼。那些村民看他的眼光清得像一碗白开水,一眼就能看到碗底,可是他曾经用萝卜刻过他们的私章,把补偿款落进自己的腰包,做这些事时开始手还发抖,还怕上面有人来查他的黑帐,后来他把这些可能查他帐的人一个个摆平了,心踏实了许多。不过,他不像原来的村长,才当十个月干部就显摆,把邻居家的新媳妇给逼得上吊,肚子还有个七个月大的孩子,村里人说新媳妇的男人没结婚前被人灌了龟尿,是个二楞子,没那方面的能力。新媳妇过门不久去找村长要离婚,村长没同意也罢,却害了两条人命,村里人都知道那个冤死在肚子里的孩子是该杀的村长的。村长出事后,躲外面一个月不敢回来,县里来抓他的车都开到桥口了,硬是被人保下来。这些人也和他一样,个个都是吃五谷的人,都是鸡蛋从手心过就能小一圈的主。再后来做这些事便顺理成章了,刻章的手不再抖,反更坚定有力道,除了人,只有鬼知道。没想到的是自己没多久也要变成鬼了,到那边去,鬼会饶过他吗?还有这么多的良田,几十年养出来的黑土,政策一来很快就落到少部分人的手里去,像过去一样的地主将越来越多。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不这样做,还有谁愿意来种地,年轻一点的姑娘媳妇们宁愿到城里的饭店做端盘子洗碗侍候人的事,也不愿意留在村里,在城里每天风不吹雨不淋,月收入至少一千多,总比在家种田强。

村长想起这些年来在村里也做过不少好事,拆迁的时候,他凭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挨家挨户游说,没少出过坏主意,也背地里帮别人做过一些上不了台面的事,而这些不好的事他这辈子都不能说,哪怕烂在肚子里,也不敢说出来,他怕自己万一不小心说出来,别说外人听着害怕,连自己都觉得害怕。长久积压心里,慢慢就默认为常理的事情。那些不好的事总有人去做,或者别人做得比他更绝,不做就是违背上面的意见,做了他就成了戏文里唱的那个千古罪人。做就做了吧,这世是总得有人做恶,有人行善。恶人有时候往往能成全大事,善良的愚昧往往坑害了自己,这个世道会因此裹足不前。村长在内心想,等下辈子转世投胎,一定要做个大善人。现世中除非他这个村长不当了,真不当村长了,两眼一抹黑,哪能知道上面的事,哪能从开发商手里买到称心如意便宜的房子,几个孩子哪有能力和关系开办工厂,买房。如果不是他,现在的这个老婆曾经是嫂子的女人拖着哥哥的六个孩子,她怎么能住上现在的大房子?父母都是五十年代未大跃进时给活活饿死的,肚子鼓得像一面大鼓(肝腹水),走路都看不到脚面,到死都没吃到一顿饱饭,父母撒手那年他才三岁,是哥把他拉大,他们兄弟俩穷得只有一条裤子,轮流着穿了很久,最后还是队长借了一条裤子给他们。这件事村长记了队长一辈的好。村长只上过一年级,村长十岁那年学会了抽烟,十六岁那年唯一的哥哥丢下五男一女去阴间和父母团聚,村长看嫂子一个人带六个孩子可怜,其实他在十六岁前就喜欢上嫂子,哥哥去逝后,他就娶了嫂子。他感恩哥,如果不是哥把他养大,自己一定会比一条流浪狗还惨。这些年日子过得越来越好,村长心思想空了都想跟一没文化二没长相的老婆离婚,他觉得替哥照顾了嫂子几十年,把六个孩子拉扯大,助他们各自成家,事业有成,也算对得起活着的和死去的亲人。他在外面有女人的事一直让老婆耿耿于怀,他的几个相好的就住在附近的庄里。年纪最轻的可以当他的女儿。他衰老得像根老丝瓜,她们不是看中他这根没了泽水的枯丝瓜,而是看中他的厂和外面的关系,她们没少在他的厂里发财。村长想离了三回,想和她们其中的一个结连理,硬是老婆(嫂子)和孩子们拖着不松手,对于他在外面的情况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然的话这个家早就散伙了。从上海回来的次日早晨,所有的人都听到了村长家的鼓乐声,村长请了一帮和尚在家做法事,驱病捉魔。村子里只要哪家有点动静,几分钟就能围满人,他们太需点声音了。村里人像看戏一样涌到村长家来看,走一批,又来一批,他家客厅里雪白闪亮的瓷砖被那么多双脚踩得黑黢黢的。和尚们都很卖力,木鱼、鼓、磐从早晨一直敲到傍晚,村长像个木偶跪着,在和尚们的指令下不停地叩头,叩得他头昏眼花,直想呕吐,可是为了能感动大慈大悲的菩萨救他一命,宽恕他犯的罪孽,还是不停地叩头。一天功夫花费了三千几,到晚上收场里,村长瘫在地上还是村民们帮忙架起来,喝了和尚化的纸符灰冲的茶。那纸灰茶真难喝,呛嗓子不说,喝一口呕一口。可是为了证明自己对菩萨的诚心,吐死也得喝下肚。半个月后,村长整夜整夜疼得睡不着觉,老婆睡在隔壁房间打呼噜,想喊她帮着揉揉后背心也喊不动。村里人陆陆续续到村长家串门,进门就看到村长跪在莲花蒲团上对着观世音菩萨像痛哭流涕,村长如背书一样重复一句话:求求大慈大悲的菩萨救救我的命,求求在阴间的老娘一定要为儿子添福添寿。嘴角泛起一圈白沫子。村长听别人说土地庙的仙家灵验,什么什么人得了重病请了仙家后好转,于是便花大钱请了不同名堂的香,到村里有土地庙的地方去敬,头叩得发晕还继续叩,求所有的神仙保佑他。村长一一给附近的女人们打电话,说他得的病,她们都在电话那头抽噎,也不方便上门来探望。村长心里五味杂陈,人将至死,其言也善,他吩咐她们好好过日子,只是以后生意上的事再也不能照顾她们。

如今得了这个病,老婆和往常一样上午买菜做饭,下午稳坐麻将桌,外面哪怕失火了也不肯离桌子,她每天来来去去的路上还与从前一样眯着眼裂着嘴,老远就能看见她的两粒大板牙呲出厚嘴唇外面,似笑非笑,村里所有的人都看不出她有一点的悲伤,倒是经常看到她往牌桌上一坐就是半天,或者躲在外面与人闲聊大半天,直到和她说话的人赶她回去给村长烧茶煮饭。

村长得了不治之症的消息三天不到就传遍了村庄,难怪这几天树上的老鸹叫得有气无力,特像村长当年吆喝生产队社员上工的声音。

陆续去看望村长的乡民们很多,他们说村长不容易,活了一辈子真亏,娶了嫂子做老婆,不是黄花闺女也就算了,最亏的连属于自己的孩子都没一个。现在说倒就倒下了,六个孩子各忙各的,没有一个愿意操心他的病。好在他手上还有几十万,加上一座祖宅,一套商品房,不需要花孩子们一分,用不完的还不全留给他们。外面几个相好的女人再怎么投缘,都是天上飞的鸽子,一个都不属于他。村长在外面暗地里丧良心的事也做得不算少,好歹帮哥把家撑到现在,好不容易可以享福了,阎王爷却要收他的命。来看望村长的乡民们出了他家的门,腿脚莫名其妙地发软,边走边叹气:有钱有什么用?再怎么狠终狠不过命。别说村长的孩子们不是亲生的,就是亲生的,还不照样出忤逆子,人这辈子活得还有什么奔劲哦。

医院住院一周,也不要老婆跟着去服侍,让她每天早晚在家敬香,替他在菩萨面前祷告。老婆在家嘀咕:不让去就不去啰,省得在那看到他的几个狐狸精在面前转来转去。村长出院后自己天天跪在菩萨像面前敬香,从抽屉里翻出一叠别人送给他的经书,有许多繁写字,他认不识,但又想知道经书里说的是些什么。村长听人说我爱读书,把我请去给他读经文。刚开始村长听得很入神,遇到听不懂的地方会让我解释一番,夹在指缝里的香烟烧尽了也没去吸一口,干得嘴角起白沫,也不喝口水(事实上家里也没一口热水,墙角有台饮水机,也不知道哪年用过)。

听了一段时间的经书,村长开始坐不住,疼痛排山倒海压过来,由原来锤子的敲打变成了刀尖在挑在剜,村长说过去上刑场被凌迟的人可能都没他这种日子难过,头断了也就碗口大的疤,而他这疼,远比剁头日子难过。

五月一号放假,村长让老婆去老家给祖宗亡人烧纸,村长趁老婆不在家的时候电话约我去他家耍子(串门),我在楼上就听到他在楼下嘶哑的喊声。村长不再让我读经书,希望我能把他六十六岁的人生和他的女人们写出来,哪怕就是到了阴间,他对她们还是一样的牵挂。村长说自己尽管肚子里没墨水,对有文化人很是敬重。这些年当村长,幸亏保持与文化人的联系,靠自己的悟性从起草文件、谈生意签订合同,到财务管理样样精通,这是村民们最佩服他的地方。

村长说自己的日子不多了,一天二十四小时,起码有十六小时疼痛难忍,但是不想这么早吃止疼药,止疼药吃得越早,疼到最后止不住了,人也就结束了。知道疼,至少还证明自己活着。村长希望时刻有人陪他说话,这辈子许多话藏在心里不敢说不能说的事,他想在归天以前统统倒出来,这样他的疼痛会减轻些,可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做,哪可能时刻陪着他讲话,实在疼得很的时候,村长拖着虚弱无力的身子去棋牌室打麻将,但大家都知道他的病况,没有人敢跟他打,村长越来越像热锅上的蚂蚁,癌细胞像一只疯狗把他撕成碎片,连同最后一点做人的尊严。他开始恐惧黑夜,夜幕降临时,他会发出梦呓般的唠叨,开着灯也会看到房子里有鬼魅的影子。老婆说他眼开始发花了,神经开始错乱。村长的烟瘾特别大,差的烟还不行,他说高兴的时候一天起码三包中华烟,可是我看见他抽的只是红塔山或南京烟,中华烟平时也舍不得抽,留着见上档次的人散几根。他说宁可不吃饭不喝水,没烟就跟丢了魂。每个人劝他尽量少抽点,多喝水,村长说从来没有喝水的习惯,整天忙挣钱,忙着与不同的人周旋,想不到喝水,现在有时间喝水,却一口也不想喝。实在渴了,只喝纯净水,他不相信现在的水,村里通的自来水有种说不上来的味道,甚至还不如井水好,自来水煮粥,再好的米汁水也煮不出来,寡淡,还有水管的锈味。

五月三号早晨,我还在菜场,村长打三回电话约我陪他说话(如果我的话能成为他止疼的良药?能为他普渡病痛?)。

进门,满屋子烟雾,香烟味与檀香味搅和在一起,两包烟扔在桌上,第二包已下去了一半。村长老婆在厨房里剥蚕豆,壳了扔了一地,村长的眼睛比前天更浑,那种死灰色,像一头困兽,在客厅里转圈,原来的圆脸变成了长脸,两枣核大。他老婆向我抱怨:他这个人太难侍候,每天要吃不同的菜,每天还关着房门背着她不知道给谁打电话,一说就是半大天,害得她辛辛苦苦烧半天吃三口能糟蹋两口,明明说吃饭的,等饭端上桌,又说只想喝点稀粥,好不容易粥熟了,又嫌她把粥烧得太稠。

村长的脸色由最初的黄到青,由青转成灰,黑铁锈般,已看不到正常人的肤色,瞳孔深处射出腐朽的寒光,越来越暗淡,从二楼走下楼,至多走到小院门口,就是没有力气走到棋牌室。村长每天如砧板上的鱼,身上的鳞片被一刀一刀刮去,血淋淋的疼生煎活熬般向他讨债。

五月八号,我和村里的婶去看望村长,他连粥都不再想喝,只有抽烟能好过一点,烟里的尼古丁作用至少能麻醉他一小会。村长当着婶和老婆的面说出心中最后的愿望:折腾了一辈子,都没时间好好出去玩玩,愿意出十万,请一个有文化的女人陪着他说说心里话,看看外面的风景,死而无憾。村长老婆当着我们的面沉思几分钟说:不是我不同意,这样的人到哪里去找?这辈子就是能遇上这样的人,你就是有座金山在这里,这样的人尖子不愿意有什么办法?村长说完心中的愿望,沉默了很久,闷头抽烟。村长也觉得这种想法太离谱,甚至是奢望,在与老婆闹了一段时间后,排山倒海的疼痛终于让他放弃了这份奢望,认输。

和村长最后一次见面是六月四号,我要带着孩子回城参加高考,领着孩子匆匆忙忙去和他告别,村长说话的力气明显不足,人又瘦了一大圈,原来一百三十斤,现在只剩下八十斤。这期间他又医院,要求医生给他放疗,可是,医院已没有办法给他做放疗,他胆总管上的肿瘤不断在长大,如果放疗只能让他提前死亡。

我知道下次再回来,村长说不定已经入土,但还是鼓励他多吃点,尽量少抽烟,等他身体好转了,欢迎他和家人到江南看真山真水。

6月20号下午3点零5分突然接到村长的电话,他沉重的呼吸声在耳边很清晰,伴着阵阵咳嗽,这段时间他一定抽了更多的烟。电话中他请我帮医院和最好的医生重新检查,无论花多少钱都没问题,他说上海也许检查错了,说不定他根本不是得的这个病。“我这么能干的人,风雨一生,对四邻八村的功劳也不少,这种病怎么可能会惹上我呢?我还有好多事没做完,如果能让我再活上十年就满足了。”村长说没来过江南,很想看看江南的好山好水,要是有位可心的人陪着他一起走走,也许他的病会发生奇迹,死也瞑目。通话时间8分51秒,那是和村长的最后一次电话。村长医院医院,连江南做不了的手术都转到上海。这样的话到了我的嘴边,五秒钟内赶紧咽了下去。村长的要求已低到极点。电话里我告诉他,请他放心,明天就去帮医院,并说好让他的孩子们陪同一道来检查。

村长最终未能如愿,六个子女和老婆无一人愿意陪同他来江南。村长最后疼死也不愿意打杜冷丁,硬扛着,到死都只认一个死理,一个还知道疼痛的人是不害怕死的,反而会活得更久,如果不晓得疼,真离死近了。

村长的骨灰埋进父母的坟边。

记得一次谈话中村长对我说过:“你所说的这些话,别说我这辈子没听过,就是下辈子也许都没机会听到,句句都说到我心里去了。”作为一个曾经为他诵念过佛经的人,以佛的名义引渡他靠岸的我,终没有机缘引领他离苦得乐。不是自己不够通透,而是因为作为一个俗世中的人,反观自己,心中还是有太多羁绊。任何悲悯都无法挽救村长的生命,事实上,他临终前的恐惧,我们每个人都会遇到,不同的种类的生命无论有多轻多重。村长去逝的时候,正是农村三夏大忙的时候,整个村庄麦香飘动,掩盖了村长离世的悲伤,在远方打工的人赶回来收割,每个人忙得像上紧发条的闹钟,没闲功夫陪村长说话,再者他也不能说了,他把所有的话在能说的时候全部说尽。村长疼痛呼喊的声音被轰隆隆的收割机声吞没。在村庄和城镇打拼了一生的村长最后像田埂上的一根草,被胆总管癌践踏枯萎,熬干了最后一滴热血,带着最后的遗憾,消失在村庄的深处。

端午节前回乡大忙,再次听村里一位与村长关系很铁的人说起他,唏嘘不已。村长一辈子其实活得不容易,一生中为了这个家当牛做马,到头来被老婆(嫂子)和子女们(侄子们)抛弃。他平时就喜欢吹牛,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在外面跟人吹有多少存款,事实上早分给了孩子们,自己手上只有15万,治病花了10万,还有5万被老婆抓得紧紧的。村长本指望卖掉镇上的房子治病,老婆和子女们个个霸住不肯卖。别说来江南,医院也没带他去。房子终究没卖成,他死后老婆把自己九十岁的老娘接来照顾。村长临死前几天,大儿媳妇来照顾几天,却被老婆说成爬灰,老婆把媳妇如何照顾他并同处一室和睡在一起的事说得有鼻子有眼,又让村里人不得不信,老婆说村长的钱给大媳妇弄去不少,这个挨千刀的,到死都对她有歪心。村里人没一个相信他老婆的话,都病成这步田地了,怎么可能呢?为了旧怨和财产,作贱他而已。人嘴两张皮,好话丑话,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在我离开小镇没多少天,他连病带气被送到乡下的祖宅等着咽气。婶在电话里说,如果在阴间,村长一定会与阳世中的老婆和这帮儿女们一刀两断。

作家简介▼▼▼▼▼▼▼▼▼▼▼▼▼▼▼▼▼▼▼▼▼▼▼▼▼▼▼▼▼

钱俊梅,女,笔名:钱兆南。祖籍,江苏海安。面向土地,无尽卑微。▲▲▲▲▲▲▲▲▲▲▲▲▲▲▲▲▲▲▲▲▲▲▲▲▲▲▲▲

小众,去蔽的文学力量。当代文学的别种状态,更为真实的文学中国。

小众信箱:xuanwu

.

转载请注明:http://www.aoakn.com//mjccys/13493.html
------分隔线----------------------------